猫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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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玄亮】永安遗事

    章武二年夏六月,刘备兵败夷陵,奔回白帝城。

    众人入了城,皆疲惫不堪,心有余悸。仓促安顿的短短时间里,接连有小兵上前来报冯习、张南、傅肜、程畿、沙摩柯等人皆战死于阵前。一个个战报不啻于惊雷,炸得众人魂神俱裂,久久不能平复。

    马良日夜奔驰从东川赶回,见大军败颓之势,心知为时已晚,懊悔之际,将诸葛亮叮嘱的话语回禀了刘备。刘备听完未作反应,只是怔愣地打量周遭,一时无话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的七十五万将士不复存在,随他入城的军士仅剩几百余人,无一不是灰头土脸、衣衫褴褛、狼狈至极,有人面色凄惶;有人神情木然;有人忧心忡忡……

    良久,刘备合上眼帘,落下两行泪来,他转过身,唇角颤抖。

    “传旨,在白帝城驻扎,馆驿改为永安宫。”

 

    转眼已过三个月,白帝城迎来肃秋,绿叶渐染金黄,飘落一地。

    刘备在园子里逛了半日,额上渐渐沁出薄汗,步伐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。身旁跟随的小内侍记挂师父的叮嘱,时刻注意陛下的动向,现下见他疲态显露,于是张口轻声言道:“陛下,如今暑气仍未退尽,龙体要紧,不如到前面的亭子里稍作歇息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刘备点点头,从袖子里掏出汗巾揩了揩额上的汗水,缓步往亭子走去。

    亭子傍水而建,池子里种有莲叶,盛夏时节三三两两地绽放了几朵荷花,逢秋之际花瓣凋零,只留下光秃秃的莲蓬和几片残叶在水中,看着好不萧索。忽然有几声响动,刘备凭栏一望,正好瞧见几尾游鱼在莲叶间穿梭来去,时而跃出池面,时而潜入池底,活泼且灵动。

    “水里的这些鱼儿真是快乐!”小内侍正值青春年少,稚性未祛,不由脱口赞叹。

    “哦?”刘备展眉微笑,“何以见得?”

    “鱼儿在池中自由来去,恰如翱翔天际的飞鸟,不受羁绊,当然快乐!”

    话正说间,一尾鱼探出池面,见有人,又迅速地游离,摆动的鱼尾带起圈圈涟漪,荡漾开去。刘备心神触动,思绪也像那晃动的清波,越飘越远。

    不受羁绊……

    不受羁绊……

    ……我乃笼中之鸟,网中之鱼,此一行如鱼入大海,鸟上青天,再也不受羁绊了!

    昔时豪言壮语犹在耳边,只是,二弟、三弟俱已不在了……思及此,刘备黯然神伤,骤然落下几滴眼泪。

    “陛下?!”小内侍先是感到愕然,继而无措起来,也不知自己的回话怎么就惹得陛下伤感,怕是回去要挨师父的痛骂了。

    “唉……朕累了,扶朕回去吧。”刘备笼起衣袖拭掉脸上的泪水,欲起身往亭外走去,小内侍紧闭着嘴不出一声,赶忙上前搀住脚步虚浮的君主。

    下了台阶,沿着池边小径走了一段路,刘备忽然停住,回首望向池塘。莲叶摆动处,有游鱼在嬉戏。

    “焉知这方池不是鱼儿的羁绊呢?”刘备轻叹一声,蹒跚离去。

 

    因心情郁郁,午膳时,刘备草草地用了几口就让人撤下了。又见立在屋内的侍从们莫名心烦,于是挥手屏退众人,随意拿了卷书倚在榻上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未出片刻就困得眼皮沉沉,呵欠连连,将竹简往小案上一扔,刘备软了身体,在榻上翻身睡去。

 

    酣睡间,躯体突然一轻,刘备顿时惊醒,睁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大雾之中。试探地走了几步,就见雾气于身前徐徐散去,显露出遮掩之境的真面目来。

    竹林葱翠,流水淙淙,雀鸟吱吱,步过小桥,一间茅庐坐落于此。

    刘备上前正欲叩门,半掩的柴门却先一步打开,从里走出一名小童,朝他作了一揖,“将军,我家先生已等候多时,请随我来。”刘备心下犹疑,还是老实地跟在了童子的身后。

    说来奇怪,这茅庐外表看着不甚起眼,内里却暗藏乾坤,单说这九曲回廊,弯绕之多令人记也记不住,漫漫长路总不见尽头。刘备随在童子身后又拐过一角,见眼前之景与方才别无二致,疑虑频生时,又翻起几分好奇。

    “不知你家先生,何许人也?”

    童子闻言,脚步一顿,他回过头,由上至下将刘备打量了一番,戏谑道:“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,前番两次来此拜谒我家先生不得,就将他抛之脑后了?既如此——为何今日又要再来?”

    刘备哑口无言,面容闪过错愕与局促。恰逢泠泠琴音缥缈而来,如怨如慕,牵动心弦。童子收起轻慢之态,示意道:“先生就在前方,将军自去便是。”言罢,童子转身离去,独剩刘备一人呆站原地,满腹疑惑。

    琴音似穿针的丝线,缠住刘备心神,引着他一步步往声源走去。身侧景致移形换相,各归其位,曲径通幽处,亭台水榭边,一人正在抚琴。

    刘备于廊下驻足,没有上前扰断。琴音不绝如缕,仿若翻涌的海潮,徐徐漫过刘备的双脚,浸湿他的衣衫,直至淹没头顶,最后彻底将他容入这片流动的水域。

    龙尝为金锁缚困,一朝得脱,顿入大海,潜渊吐气,出水腾波。今虽暮年之期,尚能翻波弄潮,威仪不减。正得趣时,乐律戛然而止,刘备意犹未尽,暗道可惜。

    “将军何故止步不前?”

    音色贯耳,竟万分熟悉,刘备一惊,定神看去——白衣鹤氅,手执羽扇,站立遥望者,不是孔明又是谁?

    “丞相!”刘备激动地趋步上前,等到孔明面容清晰印入眼帘时反而讶异地停下了。

    丞相……怎如此年轻?依旧是当年初出茅庐时的样貌。

    刘备目不转睛,似要将对方看个分明、辨个清楚,倒忘了如此直白的眼神勾在对方身上实在有失礼节。

    饶是孔明不甚在意初见时对方“惊为天人”的眼神,此刻也不得不在意了。那一双深如渊、沉如潭的眼睛,纵然其中惊讶、好奇、怀疑与确信的情绪须臾变换,并数度与他闪避,到底还是不舍地依依望了过来。

    孔明不解真意,被那含情目望得有些恍惚,心弦悸动间一时不察,脱口而出:“亮久候将军不至,想是山间风景秀丽,令将军流连,以致于此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孔明这才惊觉此话不妥,于是赶紧拱手施礼,另起他言以作掩饰,“屡蒙将军枉临,不胜惭愧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刘备如梦初醒,自觉失态,忙回一礼,“……先生琴音沁入肺腑,如听仙乐,备不觉神痴心醉,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幸而对方只听见后面一句,孔明稍松一口气,莞尔笑道:“将军谬赞,方才所弹不过是未谱成曲的调子罢了。”

 

    二人谈笑间,忽闻亭边水声翻腾,仿佛有人在拨弄,刘备倚向栏杆,就瞧见几尾身条硕大、颜色鲜丽的鲤鱼频频跃出水面。

    “将军见这鱼儿快乐否?”孔明摇着羽扇,施施然踱到刘备身边与他一道盯着雀跃的鱼。

    “……想是快乐的。”刘备有些迟疑。

    听音知意,孔明执着羽扇的手腕一顿,斜眺的眼神越过羽毛柔软的边缘瞟向刘备,果然见他神色寞寞、索然无味。

    孔明了然一笑,羽扇翩翩摇起,“池子有限,将它们困在其中,虽予其快乐,却又予其羁绊——我说的可对?”

    刘备心事被说中,神色越发落寞,眼神也变得愈加茫然,“如之奈何呢?”他低头望着被搅动的水波,呢喃出声,像在问自己,又像在问孔明。

    “将军莫要苦闷烦忧,亮近来新作一曲,还请将军试听,或许能解忧一二。”

    刘备点点头,强打起精神随孔明走到案边坐下。孔明轻置羽扇,拨挑琴弦,重启新调,悠悠如缕的音律似杨柳风,温柔拂面而来。

    先前退去的海潮重新漫了上来,再度将刘备容入,卷裹着他汨汨翻涌。暮年之龙卸了心力,弄潮之事已然无趣,它放缓游动的身体,静静地随波逐流。

    流水柔似轻绡,游曳过龙须,微抚着鳞片,疏通年迈的筋骨,醺然之意涌上心头,龙缓缓闭眼,在惬意中睡去。

 

    这一觉睡得仿佛有些久了,刘备醒来时,窗外已见日迟。从榻上起身,周遭冷冰冰地让人觉得孤寂,连带身体的热度也一点点地冷了下来,刘备忽然极度思念起远在成都的那个人来。

    “陛下,丞相遣使送信来了。”见君主已醒,在屋外久候的侍从轻声禀报。

    “丞相来了?!”刘备神思正恍,一时听岔,掀开被子就要离榻出迎。

    “未曾,是丞相的书信。”

    侍从平稳的声线如浇头凉水,刘备愣了愣,低下头,怏怏地缓慢把脚套进鞋子里。

    “哦……拿来吧。”

    蜀锦制成的信囊流光溢彩,封条上书“陛下亲启”四个字,端正却不失飘逸。乌黑的墨色吸引刘备的目光,他覆上手,逐字抚过,眼里淌过柔和,一如指腹下的触感。

    待从锦囊拿出书信展开后,那份柔和渐渐凝住了。

    陛下:白帝城驻扎已有三月,太子心思陛下,渴见尊颜,群臣百官亦念及陛下龙体,盼陛下早日复归成都。

 

    既得了书信,总要有个回音。

    晚膳后,刘备唤了人前来研墨,自己则面对摊开的白绢斟酌措辞。墨锭在砚台上打着旋儿,一圈圈地匀开墨汁,望着像游鱼弄出的波纹。千头万绪无从说起,刘备拈着毛笔,盯着砚台里的墨汁苦恼。

    本应秉着“公事公办”的原则将书信回复,奈何今日神魂被频频牵动,偏偏扯出了往日的缱绻情思,扰动心念。想着干脆放纵一回,越离正轨,摒弃公事,叙述私情,欲落笔时却怎么都不对。

    刘备默然片刻,只好暗叹,自我宽慰。唉,罢了,终归丞相是为公事而来,自己惦念着儿女情长,倒有些不像话了。

    想定后,他抬手伸向砚台沾取乌墨。笔尖浸入墨中滚了几滚,又抵着砚台的边沿滤去多余的墨汁,方才拿起。

    甫一沾布,刘备便停笔不动。

    “墨过浓了。”他沉声道。

    侍从闻言有些慌,忙添了些清水进砚台。续入的清水尚不能融进墨汁,只是虚虚地倚在乌黑的边缘试探,不等二者交心,坚硬的墨锭已无情落下,不顾轻重径直碾碎了水与墨。几圈下来,不知是水融了墨,还是墨染了水。

    余光里,浸了墨的笔尖又伸了过来,侍从稍稍停下,将墨锭从中心挪开。只见那笔尖浅浅探入砚池,照旧滚了几滚,然后掠过砚台的边沿,回到绢布上。堪堪划拉几笔后,再一次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侍从心头一跳,果不其然,对面的君主将笔搁下了。

    “墨淡了。”

    侍从一头雾水,实在纳闷为何按着师父平日的教导还是出错,回想白日刚从师父那儿领来的骂,不免在心里暗暗叫苦。

    一来二去,刘备也没了回书的心思。本就是不情愿挤出的几句公话,生硬且别扭,干脆撂笔不写。

    他烦闷地从旁边的托盘里抓起一个橘子,拇指扣着橘皮凹陷处微微使力,小小的圆橘就已分作两半。清新的果香扑鼻而来,刘备摘了一瓣橘肉放入嘴中,酸甜的汁水从破开的裂口溢出,内里生发的燥火渐渐偃旗息鼓。

    被晾在一旁的侍从紧张地捏着墨锭,不知是该继续转动这硬邦邦的条块,还是该同君主一样将它搁下。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,一双眼睛却悄悄瞟向刘备,希冀能从君主的面色中揣度出他的一点心思来。

    可惜,他什么也看不出,还与君主瞧来的视线对上了。

    刘备一眼就认出是白日随他逛园子的小内侍,见他满头大汗,神情苦恼,动作进退两难,忽觉好笑。真真是“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”。他咽下橘肉,朝小内侍略一抬首,“下去吧,不用研了。”小内侍如释重负,忙搁下手里的墨块退到外间。

    刘备摘下最后一瓣橘肉,将空了的橘皮随手扔在案上,他没有立刻咬破橘肉纤薄的外膜,而是含在口中。柔软的舌头在嘴里轻轻翻搅,让泛着凉的橘肉慢慢化成它的热度。

    屋外下起雨,急急的骤雨用力地拍打叶片,听来宛如催促的声音。窗户还未来得及掩上,风卷带着雨丝飘进屋内,燃着的烛火急忙躲避,却被卷得愈加瑟瑟。

    刘备咬破口中的橘肉,汁水急不可耐地涌出,他的目光自窗棂往对面空置的坐榻坠落,如同云中跌落的雨滴,洇湿了眼底的怅惘。

    这最后一瓣橘肉,是苦涩的。

 

    最后一卷书册终于誊抄完毕,诸葛亮搁下毛笔,撑着小案缓慢起身。他揉着酸麻僵硬的腰部,穿好鞋,迟缓地行至院中树下。

    已是四更天了,府内阒无人声,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皓月。诸葛亮抬头望着被浮云浅浅遮蔽的月,心中一动,计起了日子。

    算来,那封送出的信也该到陛下的手中了。

    三个月的时间,足以令蜀地的运作重回正轨,休养生息的同时,哀伤也在一寸寸地沉淀。他在成都辅佐太子,协领百官,事无巨细,俨然成为主心骨般的存在,只是……若陛下归来,那些见缝插针钻入的忧思也会少一些吧。

    夜风寒凉,惹得身上起了激灵,诸葛亮清醒回神,低头哂笑。

    虽说如此,按陛下的脾性,约莫是不会归来的。也罢,就当送去慰藉,让陛下知道成都有人在挂念他吧。至于太子与群臣,他再好好安抚就是了。

 

    几日后,适逢休沐,诸葛亮在府中兀自忙了半日,终于肯闲坐下来焚香煮茶,并唤童子搬来了冷落已久的琴。寂静许久的丞相府终于奏起袅袅琴音。

    携带回书的侍卫循着琴音静静找来,眼见丞相的背影愈来愈近,只听得琴声铮然一响,乐律中断,他亦随之停住脚步,立在原地。

    诸葛亮捋着断弦,心觉可惜,回身正想去取根新弦替换时,他瞧见了不远处的侍卫。

    “丞相,陛下有书信。”侍卫紧走几步,恭敬地递上手中的信囊。

    收到回书,诸葛亮没了心思偷闲,他回到屋内,不紧不慢地拆解信囊取出绢帛。刘备的回书十分简短,一如诸葛亮内心所想。

    卿等心意朕已知晓,回途之路遥远颠簸,只恐体力不胜。白帝城尚可安歇,卿等勿忧,愿皆自爱。

    诸葛亮轻叹口气,沉吟半晌,乍然想起刚刚从信囊中取出的是两块绢帛,不免感到奇怪,他皱眉拈起案上的一方雪白展开,仅读数语,便已怔住。

    孔明:当日虽传有口谕,然备心中亦有挂念,实乃放心不下,本想早日回书与你,可惜思绪凝滞不得通,又兼内侍研墨不称意,故延迟了几日。

    永安近日秋雨连绵,夜难入寐,备独坐窗前,静对火烛,犹念昔日与你夜谈之时,只叹时如流水,不复返也。

    我非无有远志,然身为凡人,尚有所短。“情”、“义”二字,此生所重,不可弃,不能弃也。

    自元年一别,几忆相逢,魂梦得遇,我心甚慰,奈何此非彼,终是梦醒憾事。

    孔明远在成都,万望保重身体,切勿废寝忘食,劳心伤神。

    秋夜思绪繁乱,不知所言,勿念,勿念。

 

    “丞相,太子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候在门口的侍从疑惑地瞧了瞧诸葛亮岿然不动的背影,也不知丞相在想些什么,竟然全无反应,于是提高音量又禀报道:“丞相,太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好,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孔明猛然惊醒,难得失去些平日的分寸,他赶忙将手中的白绢叠起放入袖中,疾步往屋外走去,却又突然转身而返,茫然四顾。

    侍从万分不解,只道丞相休沐小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,他有心帮丞相找寻物件,却又不知丞相到底在找什么,等见到丞相抓起案上的羽扇折身而出时,他只感一阵咋舌。

    而他没见到的,是诸葛丞相冒红的耳尖,还有那扇动如飞翼的羽扇。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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